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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村里人家有条件的都把孩子弄到县城去上学了，当然是要买房，但是她买不起。很着急，可是没办法，她的男人没什么大本事，给一个超市当司机，每天开车去进货，起早贪晚。
她像被落下的登山队员，眼看着别人都登上了山顶在那振臂高呼，她无能为力，越着急越爬不动，坐下来崩溃大哭，恨自己无能。
她叫戴梅，是个没能考上大学的大学漏子，高中毕业回家嫁人。她有几次梦里都梦见自己在县城买了房，在县城的小学，接送儿女放学。县城里的小学放学时人山人海，那热闹啊给人的感觉是安全。
人都说，年轻人进了城就没有愿意回来的，戴梅只到过县城，她知道县城比村里好。
她在梦里都笑醒了，然后醒来是冗长的无眠之夜，她要买房，要实现人生的跳跃，凭什么别人都有的生活，她不能有？
她把男人推醒，跟男人说买房，男人不耐烦地说：“成天这山望着那山高，净想些办不到的事，你就不能安分点。”
她恨得咬牙切齿：“我这是为了自己吗？我自己怎么着都行，可是孩子不行啊，孩子既然生出来了，就要为他们负责，人家都能上好小学，咱们的孩子剩在农村，算什么，不是输在起跑线了吗？”
她有股劲儿，叫“恨家不起”，但男人无动于衷，哼哼几下又掉头睡去。
一夜一夜的失眠。
她被彻底刺激得要离开家是邻居大春带女儿回来，那次大春的女儿在炕上披着个毯子哇啦哇啦地背英语，还唱英文歌，她都听不太懂，她儿子诺诺在那瞪着大眼瞅着，像看外星人一样。
她问大春，这是谁教的？
大春说是学校啊，学校每天有一节英语课，孩子们都学，有的孩子还有课外班，比她儿子还好，她儿子算是差的。
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在村里的小学，学了两年了，还没把26个字母学全。
大春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在她心上，她又失眠了半夜。
不行，想什么办法，也要进城，不能把下一代耽误在自己的手里！
再跟男人商量，男人怼他，你自己上学时都不好好学习，怎么要求孩子那么奋进？
她哭着说：正是因为我自己上学时不懂奋进的道理，才吃这么大的亏！
她的言外之意的正是因为自己不努力，才落在农村嫁了个这么没本事的男人，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。
男人听不出来。
她下定决心，拼了命也要买房。
2
机会来了，在城里当保姆的伙伴元心回家过春节，说她那个雇主的好闺蜜正在找一个保姆。那闺蜜在做试管婴儿，排异反应大，刚怀上孕就得卧床养胎，急需人照顾。
她跟元心说，你推荐一下我，我去城里打工，我去照顾那个孕妇。
元心把电话打过去，没想到一说，还就成了。两边在视频里见了一下面，就把这事定了下来。
过完年，戴梅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婆婆就进城了，进城前，她对两个孩子说，你们在家乖乖的，妈妈去给你们挣房子，等过两年，妈妈也能把你们送到县城的小学去读书。
两个孩子眨巴着大眼睛，似懂非懂地答应了。
雇主叫丁宁，是个大龄孕妇，据说也是底层拼搏过来的，前些年一直跟老公在创业，怀过三次孕，都打掉了。为了事业，牺牲不少，那时候衣食都不周，没有精力生孩子。可现在条件是好了，房子也买了，车也买了，想生孩子，却怎么也生不出来。
子宫因为刮宫刮得太薄，已经粘连，治这个花了两年时间。后来终于说粘连治好了，可是难代孕，没办法开始试管婴儿。
这是第一次试管成功，可是因为打促排卵针，得了卵巢过度刺激症，孩子刚着床，就开始全身肿胀，肚子大得跟代孕五六个月似的，里面都是腹水，每天打四瓶子白蛋白，上下午各穿刺一次胸腔和腹腔，每次都放出好几瓶子黄水。
丁宁一动不能动，戴梅精心地伺候她，连上厕所都在马桶边扶着，形影不离。
丁宁有时候打着打着针，会在床上哭起来，说自己要是知道现在怀个孩子要遭这么大的罪，当年打死也不打胎，就是吃土也要把孩子生出来。现在什么都有了，没孩子，有什么用呢。男人虽说嘴上不在乎，可是要真没孩子，他们能顶住多久？当年她是为了他的事业不要孩子，他不敢有怨言，但是婆婆已经露出不满了。这要是个天生不会生孩子的，估计早被人家丢弃了。
她对人性不抱希望，她知道得生，豁出命去也生。
戴梅被丁宁的可怜戳得直掉眼泪，想到有钱人竟也有比自己还大的心酸，十分同情。
丁宁对戴梅印象很好，并不低看她，或许也是底层出身，能理解戴梅的为难。两个女人虽是主仆，却形同朋友。丁宁每个月给戴梅开四千块工资，这在保姆里，算是高的了。
戴梅很珍惜这个工作，一有空就在那算计收入，每月四千，多久才能凑够一套房子的首付？她手里有点存款，大概五万，现在每月四千，除掉一些必要开支，一个月能存三千六七，这样一年能存四万多，三年也就把房子买下了。他们县城的房子现在四千多一平，买一个八九十平的小两居，到时候装修找人再借点......现在小宝幼儿园，大宝二年级，在大宝上初中之前就能进城，也不算晚.......
她算计着，丁宁把孩子生下来，再照顾孩子两三年，就把什么都安置下了。
可是丁宁的孩子用尽了心思，最终还是没保住。到四个月时，丁宁整个人已经像气吹的一样，医生说，必须做引产，否则大人孩子都得死。
孩子引下来，丁宁哭得像个泪人，在卧室里窗帘都不拉。
戴梅的美梦也随之破碎，孩子都没了，她这工作也该到头了
伺候月子的这个月里，俩人都很不开心，丁宁的子宫又粘连了，这一来又得治疗，一治疗就说不定是一年还是两年。
好在丁宁两口子并没有要辞退她的意思，他们用惯了她，觉得已经离不开。就这样戴梅还是在丁宁家做了下来。
丁宁又开始治病，但同时也对生孩子一事失去了信心。对自己彻底丧失信心后，开始研究。
她自己是没条件发育孩子，可是她的排卵功能并没有丧失，只要找到好的妈妈就可能生出健康孩子来。丁宁对生孩子这事，也有了跟戴梅买房一样的执着。
那段时间，丁宁什么也不干，就在网上找机构。最后真的找到了一家相对靠谱的，但是又担心各种风险。
最大的风险来自于妈妈，有的妈妈生完孩子就不给了，有的妈妈中途流产还骗着雇主一次次打钱，最后人财两空。
丁宁有一次试探性地对戴梅说：“小梅，你愿意给我吗？别的人我都不放心，我放心你。你要是愿意，我给你二十万块钱，前期我先给你十万，到孩子生下来，再给你十万。这样前期的十万块，加你手里的钱，你就能回去先首付一套房子，房价一天一个样，你这种攒钱方式，不保险的，说不准哪天就涨了。当然，我不是一味地想着自己哈，我找别人也行，只是觉得这个事对你也有好处，咱们两全其美，等明年孩子生下来，你就可以拿着钱装修，你的孩子能提前两年到县里上小学。”
这个事，戴梅在自己小屋想了一夜，最后还是跟老公商量，男人一听就炸了：“什么，你还要给别的男人生孩子？”
她说：“是给别的男人生孩子，但是不用跟别的男人睡觉，你不懂，现在是新科技，就是把他们的孩子放到我肚子里养就行了.......这个事做成了，能有二十万块钱。”
男人听到二十万，就不说话了。
两口子又经过了几天的论证研究，最终接受了这个事情。
丁宁跟戴梅约定好，前期十万，一切吃穿用度都丁宁家承包，孩子七个月时再付五万，到孩子生出来，付最后的五万，她也像其他的机构一样，加了一条，如果孩子是顺产出来的，奖励两万。孩子出生后，戴梅就回老家，以后再也不和这个孩子有接触，两家老死不相往来。
戴梅一想，这个也很划算，有了这二十万，生活就翻身了。
3
事情定下来后，两家就开始张罗，丁宁真的先付了十万定金，这十万戴梅拿回家以最快的速度挑了一套房，她去楼盘看房。
新房刚刚封顶，她站到自己的房子里，看着南面的小学，有红旗在院里飘扬，像小孩子的手在那摆呀摆。她看着那旗，感觉自己的人生开了光。想象着自己的孩子也会坐在那样的教室里，就觉得踏实，不求比别人好，至少比别人不差就行了。
她交了首付款，安顿好家里，回来配合丁宁做。丁宁取卵取得异常艰难，一打促排卵的针，还是反应强烈，每次进手术室前腿都是抖的。
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，终于有两个胚胎配成了。丁宁坚持要一个，她不敢冒风险，戴梅被送进手术室，把这颗胚胎植入戴梅子宫。
等待着床的日子，家里异常紧张，丁宁菩萨都供上了，没想到还真就着床了，一切向好。
胎儿着床后的那段时间，是丁家最幸福的一段时间，丁宁的老公每天嘴咧得像个瓢。怀不上的时候，他不敢表现难过，可是怀上了，表现兴奋他一点也没藏着。
他亲自回家给两个女人做饭，像伺候两个太上皇一样，后来又找保姆。
戴梅确实是适合生养的女人，代孕一点反应也没有，能吃能睡，胎儿发育很好。
一晃四个月，两个女人去医院做彩超，在彩超机器前，两女人兴奋地看着：“这里是宝宝的小手”。“这里是宝宝的小脚”。“哎呀，宝宝扭了一下头！”
丁宁喜极而泣。
新闻里常有因为撕B的、诈骗的故事，这两个女人没有，在她们的生活中，这个孩子，是两个人生活的希望，谁也不想破坏这希望。
月份越来越大，丁宁每天陪着戴梅到小区里去散步，她们一起看夕阳，丁宁抚摸着戴梅的肚子，让孩子在肚子里管她叫“妈妈”。
戴梅也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让孩子叫妈妈，可她不敢出声，这虽然是在她肚子里长大的孩子，但她得必须时刻提醒自己，这样的感情要不得。他是他们三个人的血肉供养起来，他有他爸爸的精，有他妈妈的卵，有他赖以生存的她的血液，可她必须学会断舍离。
期间戴梅老公带孩子到城里看过她一次，两个孩子看见妈妈的肚子有点大，还以为是妈妈胖了。她不想让孩子们知道妈妈是因为才有钱给他们买房子，她瞒着他们，给他们买了好多吃的带回去，告诉他们，妈妈可能要半年后才能回家，你们要乖。
临别送孩子的时候，她把每个孩子的脸都亲了又亲，一回头的时候，才抹了把眼泪。
4
一晃就到了生产的日子，戴梅生产，享受了比自己生那两个孩子更高规格的待遇。
丁宁夫妻早早就定了一家私立医院，戴梅老公不放心也过来了。他们约定，生完孩子后，就由人把戴梅送回老家。
可是戴梅进了产房，四个小时也没开两指，医生出来说，胎儿双顶径太大，自然生产恐怕困难，建议剖腹，但是产妇自己就不同意，一直说前两个孩子就是自己生的，这个肯定也能，坚持自己生。
丁宁看了一眼戴梅的男人，男人一低头，丁宁也就没说话。
“要不再坚持一下吧，产妇自己知道自己，可能她有把握。”丁宁老公说。
“这什么把握不把握的事情，前两个不能作为这个的参考，一个有一个的情况。”
医生甩身进去，一会儿又出来：“真的是危险，你们别听她的，你这个男家属签字，我们赶紧给她施行手术。”
男人又看了看丁宁，丁宁说：“那签了吧，别冒险。”
男人还是犹豫：“要不再问问我女人？听她的。”
医生再次进去，半天没出来。
等到出来的时候，怀里抱着一个娃娃，竟然生了，是个男孩。
但男孩的小脸被憋得青紫，医生给几人扫了一眼，就说新生儿产道窒息，需要送病房急救。
孩子送去病房了，丁宁夫妻喜极而泣，戴梅男人也笑得脸开了花。
可是紧跟着噩耗传来，戴梅产后阴道大出血，医生已经开始抢救。几个人又吓得紧张起来。
可是抢救了两个小时，人还是去了。
当戴梅蒙着白床单被推出产房的时候，丁宁吓得坐在了地下。戴梅男人这回终于知道痛苦，嚎哭着扑上前去，掀开蒙着戴梅的白床单，戴梅一脸苍白，头发打着绺儿粘在脸上。
她已经不会呼吸，也不会再说话，主任医生说：“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家庭，也不是缺钱，就愣是不愿意剖腹手术，这个后果真让人遗憾。”
5
戴梅的死最终以钱的方式解决了，拒绝剖腹是产妇自己坚持的，男人也不敢怪罪别人。男人本来老实无能，借妻子的死闹钱也不会。
最后丁宁夫妻念在戴梅的一片恩情，又额外给了十万作为补偿。
戴梅男人带着二十万块钱和戴梅的骨灰回了家乡。孩子们没想到这几个月的时间，妈妈竟然再也不能回来。
回来后不久，新房子拿到了钥匙，别人家都要装修，戴梅婆婆说，以后一个月要还一千多的贷款，你那点工资哪够，不如把房子买了，把老家房子修修，还能剩下钱再娶一房媳妇。
戴梅男人想想也是，就同意了他妈的意见。
戴梅就这么白白牺牲了，她的梦想，在死后被婆婆轻描淡写地予以否定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。
她们也怀念戴梅，但更多的是怨，怨她这山望着那山高。还不如丁宁，丁宁在心里还真的想着戴梅，给她儿子起了个小名叫小戴。
可是这个新生命的出生是以另一个生命的结束为代价换来的，她看儿子的时候，常常还有罪孽感。
村里有些年轻人夸奖戴梅，说戴梅是伟大的女人，知道与命运抗争，老人们普遍不以为然。
可是这些，都与戴梅无关了。她的坟前开始长草，塑料花的花圈在烈日的酷晒下失去鲜艳的颜色，变得斑白颓败。
就算她真的伟大，也抵不过时间的冲刷，伟大完毕之后是人们迅速的遗忘，苦的还是她的孩子。
戴梅死后，不到半年，他男人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相亲，有三十万打底，不愁没人来，有那离婚的丧偶的小媳妇们并不嫌弃，婆婆竟然还挑拣起来。
一个新家庭的组成，就指日可待了。
后记：
本故事有原型，这是个写出来不知道骂谁的故事。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有苦衷，并没谁十恶不赦，但是悲剧发生了。确切说这是个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故事，每个人都被时代裹挟着被动奔走。戴梅男人不上进，可是无能不是原罪，也不能让他下地狱。
全民进城的时代，产生了很多悲剧，教育越来越严重的不均衡，造成了很多人的内心焦虑，有意识的人懂反抗，没意识的人继续麻木无知。
戴梅有错误，可能就在开始嫁人的时候，眼光有错。再有错，就错在自己盲目地高估了自己，那两万块钱，本可以不贪，可她放不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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